恋曲1990
(资料图)
1984年,庄稼还没有收割完,我出生在赣西北一个偏僻的小村。一个22岁的年青男人从此断了自己的文艺之路。
此前,他在镇戏团工作了几年,机灵、肯学,什么都一学就会,深受领导赏识。领导准备把他提拔为文艺骨干,吃商品粮。
彼时,家庭联产承包制在乡下如火如荼地推进,农民重新分到土地,斗志昂扬。他爹,也就是我爷爷,做了几十年生产队长,积劳成疾,搞成肝癌,卧病多年,就剩最后几个月,又很兴奋于到手的土地,托人去镇上把我爹找回去,种地。
我爹左右为难,最后还是选择了顺从,这成了他人生中第一次选择失误。此后没两年,镇戏团解散,吃商品粮的都调到县城干文化工作,成了国家干部。这是我爹错失的第一次进城机会,每每提及,颇为后悔。
没几年,农民的兴奋劲过去,就发现种地绝非出路。冤有头债却无主,我爷爷已去世两年,已怨不得谁。1987年,男青年凭着自己的高中文化水平,应聘到村小做民办教师,月工资40元。在当时的乡下,可算是不错的收入。
1991年,月工资涨到80元。按理三年涨幅一倍,不可谓不大,但架不住社会统一调转枪头向“钱”看,香港、广东之风吹到临省江西,80元已相形见绌。
他编制无望,但脑子活,很快想到新出路。眼见一个朋友开货车,天天吃香喝辣,有时一天就能赚八十,便辞了教职。在跟着“师傅”出过半个月车后,他通过一个在银行工作的同学,冒险贷款1.6万元买了辆二手嘎斯货车——彼时,万元户还是富裕的象征,而方圆十里八乡,四轮的机动车一只手都数得过来。
乡下虽然没什么工厂,但开始流行造房,从老式土坯房升级为两层砖房。父亲开着二手嘎斯,给十里八乡的村民拉砖、拉建材,生意火爆。我家也跟着风光过一阵,比如,过年走亲戚,别人家一般都是步行,最多骑自行车,我家却是开着汽车前往——由于驾驶室容量有限,我基本只能站在拖斗,一边吹着零下的冷风、吸着鼻涕,一边接受沿路孩子的仰望,得意洋洋。
创业自然伴随风险,尤其在转型时期的乡下。风险主要来自两方面:
一是账期。老百姓没什么钱,往往付了建材、小工钱,运费就只能赊欠。有时候是砖窑厂欠。父亲豪爽,积累了一屁股烂账,款回得拖拖拉拉。老百姓家还好,顶多是拖,十年八年的常见。倒是几个砖窑厂后来倒闭,不少运费,打了水漂。
二是营商环境。此时的乡下个体司机,面临“黑白两道”欺压。当然,当时就是这么个“先上车后补票”的粗放市场环境,父亲车没牌照人没驾照,的确不规范,的确容易被人抓小辫子。
如此,一面是隔三差五被交警、路政抓,一抓一个准,附近几个乡镇还能靠日常关系维护,去了外地就只能碰运气;另一面是车匪路霸多,有些是职业车匪路霸,有些则是乡村小混混,不时拦下来要点小钱,去了外地,则往往是大钱。
加之,当时各种税费很高,两相挤压下,开车看似高收入,实则高风险,非长久之计。
这个现象,不过是当时乡村经济的缩影,种地的农民,也大差不差:公粮、“三提五统”,负担沉重,但粮价始终上不去;另一面是各种农资市场化后价格水涨船高,利润日益微薄;本地农民地又少,不堪重负,因此乡村恶性事件时有发生。
好在国家适时打开进城之门。90年代初,随着国家陆续放开城乡人口流动限制,去沿海打工,就成为必然出路。
|90年代,我的父亲母亲在打工地
打工时代
1994年,我上了初中,学习不错。当时,教育日益市场化,人们都说,将来读高中、读大学要很多钱,父亲感受到了压力。
另一种是心理压力。给附近村民拉了多年砖瓦、建材,眼见人家的两层砖房一栋栋建起来,我家还蜗居在60年代我爷爷盖起来的土坯房,一间三卧室的房子,还分成三家居住。我们一家四口住一间,在一张大床上睡觉。此外,他老人家去世时,不但没分给几个儿子财产,反倒分派了一堆债务。
父亲一看,不是办法,听说一些司机朋友去了福建打工,给老板开车,比较稳定,就开始了断断续续地外出打工之旅。
他最早去的,是福建泉州、莆田一带,据说还参与开发了湄洲岛。当时的福建,由于火车线路少,主要靠货车运输,用工量巨大。
只是,工作并不像大家说的那样稳定。哪里要司机就去哪里干,忙的时候一开几个月无休,闲的时候好多天都没活干。加之妻儿还在老家,他从此过了几年两头跑的日子。
记得一年夏天,他从福建回来。到了晚上,关上房门,从一个袋子里偷偷掏出两个带毛刺的金黄色大水果。切的时候,一股酸味儿的清香扑鼻而来,我的口水瞬间就流下来,尝一口,汁水丰富,酸酸甜甜,回味无穷。
那是我第一次吃菠萝。
作为当时稀缺的职业技能者,父亲开车几年还是攒了些钱,不过,他的想法和那个年代的农民一样,并非呆在打工地或进城,而是回乡盖新房。边打工、边攒钱、边盖,有钱就盖一点,如此至1997年,我家的二层小楼拖拖拉拉地就盖成了。好歹在外有点见识,小楼款式之新颖,吸引了众多附近村民前来参观。
彼时,开车日益成为乡村流行职业,货运缺口逐渐补上。父亲眼看不对劲,第二年就将车卖掉,去了深圳宝安西乡,投奔一个在玩具厂当厂长的堂弟。毕竟有一技之长,我的堂叔把他招了进去,安排在维修部修机械,工资五百元。当时,我老家盖房小工工价15元一天,深圳普工工资则在三四百元之间。这份工作,收入还算不错。
只是厂里亲戚都不看好父亲能长期干下去,原因很简单,维修部一共11个人,9个是香港老板的亲戚,还有一个本地人,果然不久后就被排挤。父亲可是个“老司机”,跟“黑白两道”交道多年,社会阅历多,交际能力强,又有技术傍身,倒扎实地干了下去。我妹妹初中毕业后,我们兄妹俩不再需要人照顾,他又把母亲也接了过去打工。
2001年,中国入世,他们玩具厂的生意好了很多,父亲的工资正式破千。此外,他还可以利用工作资源赚点外快,加上我母亲的工资,我家一个月的收入,可以买当地一平米的房子——彼时,宝安还是深圳郊区,房价2000元,我父母的收入,相当于当地房价收入比1:1。若以深圳房价来衡量,这是我家可支配收入的第一个巅峰,如果当时父亲狠下心来,在当地买个房,后来的我,早已成了深圳市民。
显然,我爹的心思并不在城市——对大多数打工人来说,深圳就是一个打工地。赚点钱,还是回家盖房子,慢慢装修,供养小孩为要。
事实上,我爹妈在宝安打工七年,只去过一次深圳市区。那时去市区叫“进关”,还要办边防证,更主要的是,那千千万万的打工人,就想着加班加点,多干一点,多赚点钱——“出去玩赚不到钱,还得花钱,不划算”,直到今天,这还是我妈过日子的一大原则。
而中国制造业,也正是在这样一代农民工、这样一种观念下,日益风生水起,直至登顶全球,并为社会创造了大量财富。
只是,谁又能预料,不过短短十年,中国制造业就面临产能过剩。在“供给侧改革”,淘汰过剩产能的时代背景下,同样是那一代人,又毫无怨言地、黯然地回到乡下。此时,他们逐渐老去,只有自己辛辛苦苦打工二十年攒下的一栋房子,除此两手空空,没有社会保障,同时再也找不到工作。
时代浪潮奔涌,看似皆大欢喜,但终究有人被亏欠。
|乡下的一个小会。供图/吴冰蓉
燃情岁月
尽管身在城市心在村,但是当时,机会毕竟在城市。我家真正的巅峰很快到来。
2002年,中国男足杀入世界杯,尽管战绩不佳,但推动中国足球相关事业来到巅峰。我爹随大流地,在厂门口的彩票站买了张足球竞猜彩票——那是他第三次买彩票,买了10块钱。没两天开奖,喜从天降,我爹斩获一等奖,奖金13万元!扣掉20%税,到手还有10万多。
2002年的10万元,可以做很多事。比如,可以在深圳宝安买一套房,可以在我老家县城买上三四套,或者买几个店面。若是如此,我怕早已走上小小“富二代”之路。
奈何,父亲再一次拒绝城市。他衣锦还乡,还清所有债务,还斥资4万元,买了一辆面包车,除了自己开开,偶尔跑跑客运。此后,各路亲戚闻风而来,纷纷前来借钱。父母亲拗不过,或多或少地借点,10万块钱就这么花光了。
成为一名经济“独立者”后,父亲“老司机”的本色优势不断发挥:既能搞好本职工作,又擅谈天说地,经济上又实现“去依附”,加之,10块钱中13万的故事风靡周边厂区,闲时还指导指导工友买马,被传为“刘半仙”,一时风光西乡。
这无疑是我爹人生最风光的几年,若能利用好当时的“影响力”,在深圳搞点事业还是可以。只是那个年代的农民依旧恋乡,他一边在厂里各部门之间调动着,一边没啥事就跑回家呆呆,直到2007年,他在45岁的年纪,彻底“告老还乡”。
不思进城的父亲,终于还是与时代渐行渐远。后来,我家许多借出去的钱成了烂账,毕竟是亲戚。哪怕还了,多年后的钱,也早就被飙升的通货膨胀抵消得差不多了。我爹的10万“巨资”,不但没有丝毫增值,价值反而不断缩水。曾经可以买深圳一套房的钱,最后连我们老家县城楼盘一个厕所都买不起。
而我潜在的“富二代”之路,日渐穷途末路。
最后的机会
我家还有一次进城机会。2010年左右,在上海工作的我,开始种下“买房”念头。但彼时的上海,房价已在不断的“调控”中、在2008年“四万亿”的大放水下,成了脱缰野马,缺“六个口袋”的我,凭自己的能力根本不可能买得起。好歹天天看,我敏感地意识到,下一个房价的爆发点,应该在县城。
此时,在上海工作四年的我,攒下人民币四万。父亲再支持一点,我们完全可以在老家县城或市里,付个首付入手一套好地段的房子。过年回家,我就拿出我的判断和想法跟父亲商量,但父亲对城市房价依然缺乏认知,对他来说,住县城还不如住在乡下“别墅”,要进城,有辆小面包开开,也很方便。
眼看父亲兴趣不大,我也打消了这个念头。随后犯了跟父亲一样的错误,反正闲着也是闲着,就把钱借给一个朋友开公司,可惜,他开得不好,多年后才还。我还把压箱底的5000借给另一个哥们儿,他倒好,后来干脆不还了。我一寻思,也就5000块,要也要不回来,为了这点小钱闹矛盾也不值当,就干脆算了。我估摸,当时从10万“巨资”缩水成穷光蛋的父亲,也是这么个想法。
父亲从此彻底告别进城。
他说,他们那一代人都没想进城:读书的时候吧,读着读着,学校和高考都没了,反正靠读书是进不了城;工作了吧,没有技能和关系,进城并没有固定职业和保障;进了城吧,也窝囊——我家乡小村,好几户他的同龄人举家进城,基本都败退回了乡下,“还是算了”。
接下来,只能靠我自己“白手起家”了。好在,慢慢工作着,抓住最后一波房地产红利,最终还是在上海置了个业,聊胜于无。
|20年过去了,沿海小工厂的工作环境,并没有多少改善
三次进城
我在上海买房后,打电话让父亲过来住。五年间,他来过三次。
第一次,是我买房的第一年春节,按习俗,这个春节应该在新房中过。父亲和我妹妹一家几口欣喜地赶过来,却发现三百多万“巨资”,不过才买了个几十平米的两居室。城市打工人嘛,买房后第一件事就是消费降级、节衣缩食,结果那个春节过得抠抠索索,也就带他们去了趟南京路、外滩。加之2019年春节,上海阴雨绵绵,因此,父亲对魔都的第一印象并不好。
疫情期间,因为管控我们回不去,父亲又来过了一个年。那个春节,魔都各大街道鸟比人多,我们也基本宅在家,父亲的体验就更差了。
第三次,也就是今年暑假,为了带我妹家的两个小孩过来玩且暂住,我爹才心不甘情不愿地又来住了一个月。
只是这两个月我比较忙,没时间陪他们。父亲自己学会了坐公交、地铁,倒是顶着烈日去了魔都很多地方。只是不似在老家,还有人跟他打牌、打麻将,城市生活,还是家中-大街的两极游走,生活的互动性还是差了很多。
我问他这回感觉怎么样?他默默地说,感觉人少了很多,有点“萧条”。完了又叹一口气:“算了,上海生活确实不易,我也不催你生二胎了”。
在上海的这一个月,他一直念叨着回家,既是感觉无趣——当然,他的心中从来没觉得自己属于城市,也是念叨着家中还有一些事情:他们重新操办的老年戏团要排戏,园子里熟了的桃子、梨子要摘,以及还有老母亲要照看。
|老家后院墙角梨树
拗不过,我把他送上火车。我这次仔细地看了看他。
我爹即使剃了光头,花白的发茬依然支棱着。许是吃了点油炸食物,眼睛也有点发红,自己也一边说着不太舒服。脊背早已不再挺直,老被我母亲说“驼背”。由于出去舍不得花钱,又不让几个小孩吃太多冷饮,就被他们几个学着微信表情包说,“你这个糟老头子,坏得很”。父亲听了哈哈大笑。
父亲依然爽朗、乐观,可他确然已经成了“糟老头子”了。望着电梯一点一点地把他的背影送走,犹如我所知的他的一生、这一代人的年华,电影般地走向落幕。
我并没有朱自清《背影》那样的文人情怀,只是想一个问题:我们的社会发展,究竟是为了什么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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